马尔克斯于1967年写出了《百年孤独》,并且此于198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他本人也就不再孤独了——或者说,也无法再孤独了。他打破的不仅是个人的孤独、他的祖国哥伦比亚的孤独乃至整个拉丁美洲的孤独,而且还打破了世界的孤独。人类集体的孤独感,造就出勇于反抗孤独的作家——他们在孤独的挤压下,成为一股与孤独敌对(而不是妥协)的势力。马尔克斯更是其中旗帜鲜明的一个挑战者:“面对压迫、掠夺和孤单,我们的回答是生活。无论是洪水还是瘟疫,无论是饥饿还是社会动荡,甚至还有多少个世纪以来的永恒的战争,都没有能够削弱生命战胜死亡的牢固优势。这个优势还在增长,还在加速:每年出生的人口比死亡的人口多七千四百万。他们中的大多数出生在财富不多的国家,其中当然包括拉丁美洲。”他在抗争的同时也意识到,旧的孤独被抵制了,新的孤独还在诞生,并构成更大威胁,“与此相反,那些经济繁荣的国家却成功地积累了足够的破坏力量。这股力量不仅能够将生存至今的全人类,而且能够把经过这个不幸的星球的一切生灵消灭一百次。”可见凡是不利于我们生存与发展的因素(不管它是最落后的还是最先进的),都可能令人倍感孤独,都可以用孤独这个晦暗的概念来指代——至少,它是光明的对立面。人类文明的进程其实就是不断地克服以这种特殊的孤独为代表的所有恶势力的过程。譬如说起欧洲的中世纪,我们就会联想到黑暗,联想到束缚人性自由的教条与愚昧,就会感到窒息——哪怕是在一百年以后,一千年以后,那被孤独浸泡过的记忆,仍使后人触目惊心。
“在跟今天一样的一天,我的导师威廉姆·福克纳曾站在这个地方说:‘我拒绝接受人类末日的说法。’如果我不能清楚地意识到三十二年前他所拒绝接受的巨大灾难,自人类出现以来第一次被认为不过是科学上的一种简单的可能性,我就会感到我站在他站过的这个位置是不相称的。面对这个从人类发展的全部时间看可能像个乌托邦的令人惊讶的现实,我们这些相信一切的寓言创造者感到我们有权利认为,创建一个与之对立的乌托邦还不很晚。”这是马尔克斯在获诺贝尔奖演说辞《拉丁美洲的孤独》中的表白——以真正繁荣的理想,来改变貌似繁荣的现实。可见他跟福克纳一样,对未来都是乐观主义者。这样的人应该越来越多。在马尔克斯所臆想的那个“新型的、锦绣般的、充满活力的乌托邦”里,谁的命运也不能由别人来决定(包括死亡的方式),爱情是真正的爱情,幸福有可能实现,甚至“命中注定处于一百年孤独的世家终将并永远享有存在于世的第二次机会”。所以,《百年孤独》与其说是一部孤独之书,莫如说是一部反孤独之书——以自己的语法、词汇和结构反抗着孤独的暴政。马尔克斯与其说是一位因孤独而出名的作家,莫如说他是因谴责孤独而出名的。甚至我们,与其说是一群孤独的读者,莫如说渴望通过阅读打破自身乃至群体的孤独。在此之前,我们被孤独的阴影笼罩着,却不知孤独为何物,更不知孤独属于存在还是虚无——人类已在孤独中麻木了一百年,一千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孤独有时候比死亡还要可怕,还要漫长,还要腐朽与神秘——虽然它们同样是不可知的,没有感觉也没有期限。与个体的死亡相比,孤独更容易在群体、种族、国家乃至不同的社会阶级之间传染,如同《霍乱时期的爱情》(马尔克斯的另一部书名)。该到了给这味古老的麻醉剂寻找解药的时候,帮助人类从中毒的噩梦中醒来。
马尔克斯努力在提醒人类,孤独是一种异乎寻常的现实,一种每一分钟都发生在世界范围内的实验。“这一现实不是写在纸上的,而是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它每时每刻都决定着我们每天发生的不可胜数的死亡。这个非凡的现实中的一切人,无论诗人、乞丐、音乐家、战士,还是心术不正的人,都必须尽量地求助于想像,因为对我们来说,最大的挑战是缺乏为使我们的生活变得可信而必需的常规财富。朋友们,我就是我们的孤独之症结所在。”无知会造成孤独,自私会造成孤独,竞争与比较同样会造成孤独,而贫穷更是一种孤独,是孤独中最刻骨铭心的一种——甚至可能使一个落后的民族沉沦或枯萎。孤独是文明真正的敌人,不管它是来自主观的还是客观的。但孤独究竟为何物,仅靠马尔克斯一人,无法解释清楚。马尔克斯的意义在于吸引更多的人来关注这个问题,关注自身的命运以及别人(哪怕发生在另一个国度、地区或另一半球)的命运:“如果不具体地采取合法的行动支持那些幻想在世界的分配中享有自己的生活的人民,仅仅同情我们的梦想不会使我们对孤独的感觉有所减少。”马尔克斯所谓的孤独,主要是建立在贫穷的基础上的。其实物质上有限的孤独,导致的是精神上无限的孤独——孤独这个概念比马尔克斯所理解的还要广大。不管怎么说,人类虽然还无法详尽地解释孤独,但毕竟开始尝试着解剖孤独——逐渐意识到孤独的存在及其危害,在这样的努力中,孤独会变得渺小的,至少不再那么可怕。